概 述
这是一部戏剧志书。此书,收集的是在湘西漫长弘阔的历史时空中所呈现出来的戏剧文化事象,包括一些星星点点(剧目、剧团、剧人)、一些枝枝叶叶(事件、技艺、文脉);而概述,很有可能就是一篇湘西戏剧的“小史”。
一、
在这个古老时空的天地尽头,有两个与戏剧相关的故事——
一个是苗人的故事:一支苗人部落,经过艰难的跋涉,来到了一个叫做“科几懂”的地方,开始了安定而幸福的生活。然而,一对叫做己枷、己狞的恶魔给他们带来了灾难,“牧童进山失去踪影,家家户户丢失牛羊。人们忙去寻找,方知山中的恶魔丧尽天良……”于是人们团结起来,经过浴血奋战,消灭了这对恶魔。
另一个是土家人的故事:一个巴人的族群,沿酉水乘船而下,来到了“洗洗口”,忽然一群凶狠狠的毛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于是领头的社巴公公说话了:“我们没有任何恶意,我们只是向你们讨条过路。”于是土人们叽叽咕咕地笑,叮叮咚咚跑开,缩手缩脚让路了。土家人终于在勺哈找到了幸福的家园。
苗人的故事发生在泸溪峒,土家人的故事发生在猛峒河;
苗人的故事纪录在《古老话》里,土家人的故事留存在《摆手歌》中;
苗人的故事陈述在“椎牛祭”里,土家人的故事演绎在“舍巴日”中;
苗人的故事今天我们称之为《团结灭妖》,土家人的故事今人叫做《毛古斯》。
这是湘西最早的民族民间传说,也是湘西最古老的戏剧!
相对这些大型的、原始的戏剧而言,大山深处,还有一些小型的“剧目”,我们称之为傩堂戏;如《搬先锋》《搬开山》《搬土地》《搬仙娘》……,还有正在挖掘和整理的“蚩尤戏”。
蚩尤戏
这些古老的“戏剧”的演出,不是为了审美,而是为了祛病禳灾、祈福求平安。在不经意中,戏剧美的因子为日后审美戏剧的发生,提供了生命的种子。
二、
中国审美的戏剧发生在宋代,却迟迟没有进入湘西,为什么?
这与湘西的自然地理有关,也与湘西的历史环境有关。山环水抱隔绝了外部的戏剧,而封闭自守的土司文化也让“声教不通”、文明阻隔:“永顺在汉时为武陵地,僻处洞庭之西,控荆湘、通巴僰,南中险要之区也。入元以来为彭氏所有,世袭土职相延几五百年,中国仅羁縻之而已。是以声教不通,民生其间、卉衣木食,未识文物。声明冠礼乐之制虽土司间有记载,亦荒略,难稽不足传信后世。”(乾隆《永顺县志·序》)
永顺如此,湘西亦是如此。
但文明如水,总会通过一些裂缝和空隙穿透过来。外来的高腔戏剧文化选择了湘西的大门浦市,作为进入湘西的突破口。
地处沅水之滨的泸溪县浦市镇,是明清时期沅水中、上游最繁华的商业口岸,也是湘西审美戏剧的发祥之地。
浦市,旧称浦口堡,最初是为军事而建。浦市附近有一个叫做“马王溪”的乡村,我曾怀疑那里是五代时期、马楚王朝进攻或看守湘西驻兵的地方。到那里一看,果然是有小河环绕、有良田耕种、有营地可供驻扎;马殷的将士们很有可能是最早开发浦市的客家人。有兵士就有消费,有消费就有交易,有交易就有市场;何况这里是进入湘西的大门、要道。
浦市地处要冲,周边又是崇山峻岭,事实上,自宋元以降到明清时代,这里便成为物资聚散之地、商贾云集所在。湘西盛产的木材、桐油、朱砂、白蜡、铁矿,都从这里出口;而棉花、布匹、食盐、五金等生活必需品又从这里发散至湘西的四面八方。因此,在明清时代,在这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古镇里,修建了3条商贸古街、45条巷弄、20多处货运码头、90多家作坊、72座寺庙祠观、以及万寿宫、十三省会馆等十数家商会建筑。因此,佛教、道教都在这里盛行;湘西的生产生活习俗也在这里得到集中的体现。俗话说:“商路就是戏路”,一般寺、庙、祠、馆都建有戏楼。因此在浦市,历年修造的戏台也不计其数。
浦市旧有浦兴古寺,寺前和尚坪是唱目连戏最频繁的场所。寺前有明崇祯四年(1631)石碑一块,上记有碑文:“浦兴古寺为阖市礼佛圣地,每年中元节,内修盂兰盆会,超度伤路亡魂,使生轮回天界,免得孤魂流离,俾建善姓,因果圆满之日,高挂郗氏幢旌,预期演唱四十八本目连戏曲,忠孝节义,善劝善缘。”
在浦市兴盛繁荣的戏剧是高腔。
1955年12月《湖南地方戏曲剧种调查简表》这样介绍辰河戏:“在永乐年间有过全盛时代;乾隆、康熙年间,曾一度兴盛,道光以后到解放前夕,逐渐衰落。(辰河戏)一直是唱高腔。弹腔是常德湘剧和荆河戏传来,与高腔合演时间只有六十年左右。过去没有科班,大部分出于围鼓堂子(一种类似于清唱式的群众业余艺术组织)。(辰河戏)拥有高腔剧目很多,其中有许多系独特的剧目,如《荆钗记》《古玉杯》等戏,在剧本情节上与古本戏曲相同,但经过‘口语化’,极有地方特色。音乐上过去用大锣大鼓,并有唢呐帮腔。”
辰河戏很有可能源于婚丧嫁娶、演述故事的高腔围鼓堂。
围鼓堂
在20世纪,老人常常谈起往日浦市演出《目连戏》的盛况:民国十九年(1930)中元节前后,浦市镇下街人请辰河高腔“双少班”来浦市演戏;不料辰溪县欲办盂兰盆会,与浦市下街人商量,希望将“双少班”让给他们先演。下街人厚道,见盂兰盆会事大,便让辰溪人先演。谁知辰溪人将戏班请至县城,开演后就没有歇演之日。三个月之后,下街人没等来“双少班”,上街人却把辰河高腔“德胜班”请来了。下街人急了,一催再催,“双少班”才在辰溪县城匆匆收场,将戏班开往浦市镇。于是“双少班”和“德胜班”就在浦市唱起了对台戏。目连戏剧目丰富,艺人们烂熟于心,两个戏班斗劲,乐坏了观众、也苦了观众:目连戏从秋唱到冬,至腊月二十几大雪纷飞、天寒地冻,戏班还无停锣歇鼓的迹象。临近年关,十三省会馆从中调停,两个戏班和上下两街的会首才握手言欢。
目连戏魅力无穷,也使辰河高腔声名远播。当屯军的兵士驻扎到苗乡深处,辰河高腔也就越过边墙(如印山台高腔),将审美的种子带入到了苗疆腹地,也促进了日后苗族戏剧的诞生。
高腔戏是从武陵山的东南方进入湘西,而汉戏却是从武陵山的西北角来到龙山、永顺;这正如土家族徙居武陵山的方向和路线有些相似。
如果说高腔戏进入泸溪浦市是蜂涌而至,那么汉戏进入龙山永顺却是通过一个个班社悄悄地渗透。
受人喜爱的汉戏也是高腔,也是客居永顺府的外乡人的喜好。这里的客家人“多辰沅民,江右闽广人亦贸易于此;衣冠华饰,与土苗人异,亦安份自守。”(乾隆《永顺府志·风俗》)乾隆二十五年,知府张天如开始在城乡市镇人烟聚集处设“讲约所”,宣讲皇上颁布的《圣谕广训》,包括忠孝廉节、仁义礼信;那些同样宣扬社会道德的汉戏戏目,于是趁势而入、以更加通俗易懂而赢得了湘西北的文化市场。
年深月久,汉戏在本土扎根成长,龙山汉戏以顽强的生命力,至今活跃在湘西这块土地上。
湘西的花灯戏和阳戏,则是另外一番景象。
三、
花灯戏和阳戏,是另一个时代的戏剧;在湘西,它们发生在清晚期和民国年间。
乾隆二十三年(1758)《凤凰厅志·风俗》记载“元宵前数日,城乡敛钱,扮各样花灯,为龙马、禽兽、鱼虾各状。十岁以上童子扮演采茶、秧歌诸故事,至十五夜,笙歌鼎沸,灯烛辉煌,谓之闹元宵。”清道光元年(1821)花灯已进化为花灯戏,《辰溪县志·风俗》载:“……灯节后,聚钱演戏,名曰灯戏。”
花灯戏,源于闹元宵、闹花灯、闹春。在乡村,一个“闹”字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:人们用春鼓闹醒土地,用高歌唤回春天,用小调祭拜先祖,用灯火驱走瘟邪;以求得一年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总之,有了闹,才能使沉闷的冬天快快离去,阳光明媚的春天速速来临。因此,自宋而始、至明清盛世,中国南方的闹花灯形成了一定的规制:元宵之夜,人们集合队伍,在鞭炮声中,至祠堂燃香火、唱小调、祭祖先;然后以龙绕村驱邪,以狮索室驱疫,以对子花鼓至各家各户恭贺新年……。在这支迎春的队伍中,一旦一丑、旋地而舞、众人唱和的地花鼓,绝对是核心、是灵魂。于是,欢乐的花鼓由此诞生并风行。
地花鼓唱劳动、唱生活、唱欢乐、唱爱情,元宵节闹完了,但热情还没消退,于是人们又在田间地头、婚嫁喜庆中,用这些花鼓歌舞自娱以乐;人们“聚钱演戏”,如是唱故事的花鼓戏就应运而生了。
这种花鼓戏,各地各有名称:灯戏、灯儿戏、花灯戏、对子调、对子戏、调子戏、茶灯、采茶戏……
在湘西,人们称之为花灯戏。
湘西阳戏,略有不同。
阳戏《李三娘》
阳戏,脱胎于给鬼神看的阴戏、即傩戏;它不再给鬼神唱、而是给阳世的人唱,自然而然叫阳戏。在沅陵七甲坪(与大庸县接壤),至今保存有比较完整的从“傩戏”向“阳戏”转型时、中间状态型的“辰州傩戏”。在这里,傩戏与巫道有着明确的分工,叫做“傩管生、道管死”,即凡死亡之礼归巫道班子管,而与人生有关的生育婚嫁之礼,请专门的傩戏班唱戏。辰州傩戏的代表性剧目《三妈土地》《姜女下池》《仙娘送子》《董儿放羊》《毛三边诓》便有明显的由祭祀戏剧向审美戏剧转化的痕迹。
湘西的阳戏分为北路阳戏和南路阳戏两个分支。北路阳戏属于大庸阳戏一脉,受辰州傩戏的影响,也与汉戏有合班历史,因此能演出大型的剧目。而南路阳戏与花灯戏相互影响,很少有大型剧目演出。
关于花灯戏或阳戏,湘西还发生过一件趣事,民国三十年(1941)三月,保靖的知识分子杨金荣、胡至仁、王忠平等人决心改良戏曲,向保靖县县长呈文,提出“改良本县灯戏更名为酉剧”。其理由是:“戏曲无论古今总须合乎时代。时至今日欧美极风尚之。”“值此抗战建国之际用之作为宣传利器,计亦良得。”他们决定先从改良文学剧本入手,再成立剧团,将灯戏更名酉剧,剧团定名为酉剧时代剧团。不久,杨金荣等人的请求得到批准,一时间酉剧在酉水保靖境内风靡一时,为宣传抗战摇旗呐喊,果然起到了作用。至今,这一带的灯儿戏(阳戏?)仍然叫做酉剧。
文化人对湘西戏剧发展的推动,更体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。
四、
1949年10月,中国人民解放军47军进军湘西。随部队来湘西的还有一个剧团——长江京剧团。
长江京剧团是当年的7月在湖北宜昌成立的。长江京剧团是对外的称号,对内他们称为47军第10队,是随军剧团。剧团的主要演员有麒派老生傅祥麟、旦角李筠秋,随后又有演员刘春芝、王鸿福、刘雪春,乐手徐振声等30多人陆续加入。那时,他们正值青年,风华正茂。1950年,他们进入湘西,一度改称47军政治部湘西京剧团。作为随军剧团,演员们手中都一杆步枪。平时,步枪用于防卫,战时,也要担任对土匪俘虏的看守。
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,47军奉命开赴前线。作为拥有100多演职员的随军剧团,队伍过于庞大,于是只有40多人被选拔开上前线;余下的多为新加入革命队伍的新文艺工作者,他们热爱京剧、向往革命。京剧的主力离开湘西,他们就满腔热情地在桃源县城成立了一个新的京剧团——“新京剧团”。
新京剧团常驻沅陵,1954年、1955年曾两次到今自治州境内巡演。1956年1月1日,吉首工农兵剧院竣工,“新京剧团”受邀在剧院落成典礼上进行首场演出。演出之后便被留驻湘西,成为州内唯一的职业京剧团。
其实,湘西人对京剧并不陌生。民国时期,首都在南京,因此活跃在北京的京剧只得改称“平剧”。抗日战争期间,民国政府江防独立总队迁驻永绥,所辖“正谊平剧团”随军来到了永绥。正谊平剧团的前身是著名表演艺术家黄桂秋1936年组织的正谊旅行剧团。来到湘西后,平剧团在永绥、保靖、乾城、所里、凤凰及四川秀山、酉阳等县演出,前后达5年之久。平剧宣传抗日,激化了湘西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,当时避难在乾城、永绥等县的国立八中、国立商学院等学校师生亦分别组建平剧团,延师教习,竞相演出。如设在永绥国立八中高二部就组建了“时代剧社”,由该校教师及一批青年学生,以《宇宙锋》《六月雪》《玉堂春》等旦角戏轰动一时;——而酷爱京剧的朱镕基就是当时的学生。
抗战时期的湘西平剧热,到抗战胜利之后才慢慢消退……
京剧是国人之爱,但对于苗疆深处的苗胞来说,似乎是神曲、是天书。
随着解放之后的生活日益好转,他们越来越感觉到要有自己民族的戏剧。
一群苗族的乡村知识分子开始创造自己的戏剧。
1953年,花垣县麻栗场老寨村的石成鉴、石成业、刘光旭、吴兴华、石家吉、石家衡等,把苗族神话故事《泸溪洞》编写成《团结灭妖》文学剧本,老寨村村民为演员,以苗族傩戏唱腔与苗歌相结合作唱腔,用当地苗语为道白,仿效阳戏的表演进行排练。
1954年2月8日(农历正月初六),这个以石成鉴、吴兴华、刘光旭为编剧,石成鉴、石成业为导演,石成鉴配乐的“戏雄”(苗剧)在麻栗场进行首次草台演出。
首演这天,四邻八方的苗族同胞涌向麻栗场,他们听关系亲切的苗语,看到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,由衷地喜爱、欢呼。他们奔走相告:“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戏雄!”董马库乡(今双龙镇)70多岁的龙金刚激动得说:“我活了这样大的年纪,现在看到自己的戏了。过去看戏要跑七、八十里路的去花垣县城,花了钱又看不懂,现在共产党来,把我们的古根(即故事)变成了戏,演出来真是传神的很,我们也能听得懂,看得懂了!”
苗剧从此诞生!
从古老的傩戏,到新生的苗剧,湘西的戏剧走过了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路程。
石成鉴与演员们讨论苗剧
五、
以上就是湘西戏剧的一个概述,在这个大的框架之下,本志书所记述的人与事,就是这部戏剧史的细节——星星点点、枝枝叶叶。正是这些平凡的细节,才构成了湘西戏剧这样一座高楼,也成为了湘西文化大厦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湘西的戏剧还在前行。
面临着时代的转型,古老的戏剧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。
近代的戏剧史家、文学哲人王国维在《宋元戏曲史﹒序》中说:“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。楚之骚、汉之赋、六代之骈语、唐之诗、宋之词、元之曲,皆所谓‘一代之文学’,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。”
戏剧也是一样,一代也有一代之戏剧。宋之南戏、元之杂剧、明代之传奇、清代之板腔体戏曲、民国之花鼓小戏,皆所谓“一代之戏剧”。戏剧随时代变化而变化,过去的戏剧范型往往变成珍贵的遗产;艺术家们继承传统、发明创造,让中国的戏剧在新的时代中再生。
于是,到今天,国家将明代兴旺的昆曲、近代风靡的大戏剧种、现代漫山遍野的小戏剧种,都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。这样,湘西的辰河高腔、土家族的毛古斯列为了国家级的保护项目;湘西的阳戏(张家界阳戏为国家级项目)、苗剧、龙山木偶戏列入省级保护名录;汉戏、花灯戏、酉戏、傩堂戏、蚩尤戏列入了州级保护名录。
列入保护名录的剧种,一方面在恢复传统剧目、折子戏的排练和上演,在唱做念舞的各个方面,原真性地继承传统;另一方面利用传统艺术的技艺,创作新的剧目以适应时代。
在艰难的发展之中,艺术家们还在探索:古老的戏曲如何走向当代?尊重遗产的真实性、深掘那些“一招鲜,吃遍天”的戏曲绝技,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。当远方的游客们走进神秘的湘西,观赏古老的傩戏,聆听从历史深处走过来的高腔,与赤身露体的毛古斯伴舞,与古风古韵的花灯互动,也许能让这方山水注入灵魂,让客人更深切地理解这一方土地。
湘西是歌舞之乡。湘西的歌剧、舞剧以湘西最为瑰丽的山水、斑斓的色彩、悦耳的旋律和奔放的舞姿,这些年来累累在全国获奖。这是一种产生在现代、又能够适应当代的戏剧品种。艺术家们在思考,湘西的歌舞怎样加强歌舞剧的文学性、故事性,以更深切的情感故事、逐渐向当代民族音乐剧的方向发展。
由于资本的推动,音乐剧开始在湘西的一些旅游景区异军突起,这可能是湘西未来戏剧一个新的走向。但如何让景区的音乐剧成为有口皆碑的艺术精品,湘西的文化企业家开始在增强自身的艺术修养。
总而言之,湘西的戏剧人还在探索,湘西的当代和未来戏剧,还大有希望。
大型歌舞剧《凤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