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 韵 湘 西
梅一梵
我从天上落下来。
落在你裙袂飘逸的涟漪边,蹲身恭腰,双掌掬起你温润细腻的波澜,洗眉,洗眼,洗耳,洗唇。
来自广袤苍凉的大西北,我干涸的已久太久,龟裂的已经太久,饥渴的已经太久。我不敢相信这骤然的遇见,不敢猛烈吮吸你婉然流转的一眸波光,我摁住慌乱的心跳,像一尾拘谨的鱼,打开微微颤动的鳞片,打开一张一颌的腮,打开逐渐退化的鳍,打开所有闭合已久的生命甬道,让丰沛的水,充盈的水,脉脉的水,从我的泪泉中夺眶而出。
水灌满了我,我灌满了水。
湘西的水,水的湘西。
由于水的倾注,世界变得莹润饱满而富有弹性。古城“砰”的一下站起来,城墙上紫红色的砂岩“砰”的一下站起来,9孔枪眼“砰”的一下站起来,流淌在沱江两岸的古街和吊脚楼,也“砰”的一下站起来。我干瘪的细胞瞬间发芽,分蘖,杨花,包浆。
嗬!我活过来了。
嗬!我的风雨楼,我的凤凰城。
放眼望去,青翠的山滴坠着明艳的水渍,碧绿的水摇曳着岸上人家。
清晨醒了,它推开吊脚楼上的雕花窗,把苗家姑娘流光闪烁、花叶颤动的银帽子晾出来,把清扬婉转的歌喉晾出来。这时候跳岩醒了,氤氲在河面上的岚雾也醒了,她沿着水的隽逸的身姿和妙曼的曲线,伸个妩媚的懒腰,把停在水中的塔影、楼影、桥影、山影晾出来。一串滴溜溜的鸟歌欢快地游向对岸。洗耳倾听,咦!有人在麻石上“咚咚咚”捶衣裳,有人在河畔洗濯应答,有人“吱呀呀”拉门推窗,有人“叽咕叽咕”摇橹犁水,有人背着竹篓,在桨声和欸乃中,兜售有一声无一声的乡俗俚语。
船舷上呆萌的鸬鹚“扑棱棱”放飞翅膀,街巷里溢出诱人的米酒香,取蜜割漆的人披一身雾水,被扭扭捏捏的羊肠小路,送进刚刚出釉的青山。
我曾经以为,在湘西,最先醒来的是倚在山顶上的日出。
然而,其实,最先醒来的是湘西的水。
这不天还未亮,狗还未醒,水就从河里悄悄浮起,她穿着薄薄的轻纱,幻化成婷婷袅袅的水雾,慵懒地在河面上游移、弥漫。先勾勒出古城的眉眼,再迤迤然往高处升,往远处飘。渐渐地,山的黛青色的裙摆和鲜嫩的腰肢被勾勒出来,山上隐隐约约的寨子被勾勒出来,山上的十八洞村被勾勒出来。
一帧水墨丹青的山水画轴,流进你的眼帘。
于是,你忍不住了,潜入深不见底的雾海,美滋滋做了一回仙人。
当淡淡的雾霭越聚越厚,越聚越浓稠,就凝结成水,凝聚成水分子、水滴,水的眼泪,从天上坠落下来。这时候,一阙雨醒了,落在玲珑莞尔的老街和幽巷,落在飞檐翘脊、勾栏曲廊,落进华美浪漫的楚歌和楚辞。
雨,淋湿了石板街上的绰绰人影,淋湿了细脚伶仃的吊脚楼,淋湿了宫、庙、祠,阁,湿了惆怅缠绵的往事。由于雨的渲染,一些魂牵梦萦的词语从水中荡漾出来,从凄美的传说中荡漾出来,整个湘西都浸润在宁谧的时光里。有人打开湿漉漉的巷子,独自撑伞,踏沙而行;有人叩开斑驳的门扉,与怀抱火铳的老人围炉沽酒;有人在古老的故事里放蛊、行巫、赶尸、落洞;有通灵者身着法衣、法裙,面戴青面獠牙的金脸子,在傩戏中逐疫酬神,祈福求愿,驱赶尾随而来的恶鬼。
整个湘西被神秘诡异的气氛笼罩,被魅惑惊悚的气息揪住不放。
我唯恐我等待的那一刻,已经失传。
我唯恐我等待的那一刻,已经背过身去。
于是我启动刚劲激昂的苗鼓,让神魂颠倒的雨,温婉多情的雨,妖娆妩媚的雨,加快分裂的速度。雨疾速垂落,落进湘江、资江、沱江,落进金鞭溪、猛洞河、古苗河,落进酉水、沅水、澧水、武水,落成星罗棋布,纵横交错的水之脉,水之魂。
由于水的润泽,我等待的那一刻,陡然惊醒。
我等待的那一刻,沉潜在苗疆万里墙上,沉潜在一口古井中,沉潜在里耶秦简里,等我这个秦人来解读。
在湘西,水造就了雄奇险峻的山和蔚然深秀的峡谷,也造就了绚烂多姿的中国文化和丰厚的人文底韵。因此人们都说,打开湘西的最佳方式是走水路,只有随水而去,才可以流进湘西的核心部分,才可以窥揭政客、军阀、土司、土匪的神秘面容。
随水而去,曲迂萦回的水把我们送进蓊蓊郁郁的山,重重叠叠的寨,但见有人在赶秋、椎牛、喜庆丰收;有人在抢狮、接龙、上刀梯、打苗鼓。一鼓响,百鼓齐鸣,只见闪展腾挪、踩踏蹦跳的男女鼓手,时而驯牛犁田,插秧割谷;时而纺棉织布、扯炉打铁;时而大鹏展翅,黄牛摆尾。轻盈敏捷、蛮勇粗犷的鼓舞“阿荷”了几段,却见茅古斯舞“轰”的一下涌上来,一群头戴草辫,身扎草衣,赤臂裸脚的人开始围山狩猎,捕鱼抢亲。他们左跳右摆,提臀扭胯,摇头抖肩,幸福的蓑草悉悉索索颤动不止,幸福的土家人全身上下颤动不止。
随水而去,十丈听泉,百丈看井,千丈观瀑。一匹瀑布刚刚跳进芙蓉镇,刘晓庆的米豆腐就出锅了,雄浑悲壮的船工号子沿着曲折陡转的酉水,跌跌撞撞汹涌而下。但见一条船,在夹岸峰峦陡立的大河之上,避让躲闪,跌宕奔逐。轰鸣声如雷,吆喝声如雷,雷与雷一同绕巨石,出漩涡,跳深潭,雷与雷一同跃上高高的浪尖。
呀!哎呀!哎呀呀!一片惊呼中,船已经顺利转过崖口,不见踪迹。
随水而去,翠色逼人,光影明媚,溪声婉然,疾步而去,却见一条柔如锦锻,绿如翡翠的溪河,如湘女身上的银饰泠泠作响,一叶小小扁舟,被一个人用手拎着,放在水中,立于其上,手执竹竿,在水的翅翼、水的波点、水的肌理和褶皱中,轻点轻戳,如一枚树叶,轻快地飘向下游。走着走着水就急了,卯足力气,把山崖切割出一个豁口,一个猛子扎下碧潭,又清潺潺溢出来,追赶“咕咕噜噜”的石碾子和“吱吱呀呀”的老水车。
随水而去,一路上,隐隐听得人语,时时闻见鸟落,空气温暖而清甜,溪豁鲜润而明朗,所有的水都在流向前方,所有的水都在灌溉世间万物,所有的水都在发酵沉甸甸的谷物,所有的谷物都在发酵醉人的美酒,发酵一种征服自然、超越自然神秘力量的酒鬼酒。
由于酒的撩拨,茶峒醒了,白塔醒了,码头醒了,那山、那人、那狗也醒了。一队麻鸭子撅着肥硕的屁股“嘎嘎嘎”游过来。“拉拉渡”醒了,沈从文喊着:船家,过河咯。翠翠“哎”的一声,如一只机敏的雏鹿,从《边城》里“呼”的跳出来,脸颊上洋溢着醉人的酒窝。
阳光“哧”的一下笑了。
缆绳上在铁环里游的飞快。
这时候水更清,更亮,更滟,潜伏在上游的木叶情歌,把悠长悠长的水路划过来。把幸福安康,丰硕富裕划过来;把勤劳勇敢,智慧豪迈划过来;把蓝印花布上的乡愁划过来;把钟灵毓秀,风姿卓越的湘西划过来。
当又一茬“哎嗬哎嗬”的船工号子,从湍急陡峭的浪尖上,掉过头。
我等待的那一刻已经来临。
我轻轻一跃,跳上了你的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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