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湘江文艺丨谢宗玉: 随笔三则
Sat Mar 21 10:15:19 GMT+08:00 202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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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笔三则


文/谢宗玉


传统散文的死路


我们已经把散文写死了。


我说的“我们”,是指传统纯文学作家。我说的“写死”,一是指在现有创作思想的指导下,我们已经没有了新的创作领域,或者说新的创作题材。二是曾经繁荣蓬勃的散文园地已经冷清到了“门可罗雀”的地步。我们几乎失去了所有读者。


为什么会这样?是该我们反省的时候了。也许我们会说,现在的娱乐方式五花八门、多不胜举,谁还有那份闲心静气读散文呢?可是,很多以自媒体为生的写手,却偏偏把另类散文玩得风生水起,高潮迭出。文章才推出一个晚上,就有十万加的浏览量了。而跟贴更是看得人心潮澎湃、唏嘘不已。被文字征服的人们,何曾吝惜过他们如海涛般汹涌的情感啊?何曾吝惜过他们似火焰般炽热的赞词啊?生活在以十四亿人民群众作为阅读基数的国度,我们是何等的幸福。可我们的传统散文,为什么会有置身于荒漠般的感觉呢?


自白话文以来,我们把西方的文艺理论捧为圭臬,反对文以载道,追求个性自由,抒写日常私密,挖掘嬗变人性,崇尚人文精神。这错了没有?这并没有错啊!


“两眼下视黄泉,看天便是傲慢;满脸一副死相,说笑便是放肆”,对长期压迫在封建礼教下的国民来说,的确需要新文化、新文学给他们打开一扇窗户,让文学里的人事,引起他们内心的共鸣,做他们立身的榜样和前行的灯塔,唤醒他们追求个性解放的热情,挖掘他们打造美好生活的潜力。


从文言文到白话文,作家们得心应手,大杀四方,风光无限。写什么,红什么。同时在报刊开几个专栏,就可以足够养活一家子人。如果不是战乱对他们的诸多制约,很多人依靠写作,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。


可转眼已是百年,时代的巨轮飞速向前,现有的经济基础和人文环境,与一百年前已迥然不同,如果我们仍守着百年前的创作理念不变,仍想着“一招鲜吃遍天”,那等待我们的,当然就是“众叛亲离”。


百年前,你抒写那些私生活中的隐蔽体验和随想,可能会引起人们的共鸣。可现在是数字时代,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透明的。地球已经成村了,社会已经同化了,所有人吃饭做爱的日常琐碎都差不多。如果这时候你再写自己的私生活、小感慨,人们就是不读你的文章,也知道得一清二楚。传媒时代,似乎所有的私体验,都共有的。


有评论家说,是我们的作品中没有了“鸟语花香”和“泥土芬芳”,才失去读者的。我认为恰恰相反。我们失去读者的真正原因,是社会已经发展到光怪陆离的科技时代,而我们的灵魂依然停留在农耕时代。我们只会写“鸟语花香和泥土芬芳”,才让读者望而生厌的。


警醒的散文家已摆脱对个人私生活的抒写,开始把视野投向更广阔的世界。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现象。可惜的是,传统散文创作似乎已陷入了某种玄乎的心学陷阱。作家们已习惯了那种轻物质、重精神的创作。问题是,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这批作家,基本上都是重文艺阅读,而轻哲学阅读,学养颇为欠缺。“人文主义”是他们思维的天花板上限。尽管创作素材已经从私生活换成了外部事物,但本质上却是换汤不换药,因为指引他们写作的动力源,依然是人文精神。所以他们根本没心思去真正了解外部世界的本质,而是用人文主义玄幻的袈纱往万事万物上一套,然后以文学的名义,炮制出一篇又一篇人文主义心学。


比如说,他们写村庄,所有的农具、牲兽、庄稼,在人文精神的笼罩下,都具有了人的思维和情感。他们写森林,所有的树木、飞禽、走兽,自浸染了人文精神,便都有了人的悲欢离合。他们写海洋,所有的鱼类,甚至与人类没有丝毫关系的深海生物,都可以被他们解剖出人文主义的哲思玄理来。这真是太有才华了,可人们群众却莫名其妙。因为这些文章对火热的现实生活,没有任何关照意义。只配拿来获奖。


传统散文所有的路,就这样被我们写死了。我们的文章虽然越写越精致,我们的心路历程虽然越剖越细微、越明晰、越深刻。可读者依然还是舍我们而去。正所谓不比不知道,一比吓一跳。最近因需要长时间散步,我下载了一个软件,叫“懒人听书”。看看那些新兴作家群体动辄数千万的阅读量,再看看那些经典作品几个零星的阅读者,我就知道,再好的文学,一旦失去了属于它的那个时代,注定要门庭冷落,只能束之高阁。比如唐诗,比如宋词,再不会成为全民的文化消费品了。新的时代需要与之相对应的新的文学内容,新的文字表达,新的思想架构。


不单是中国百年来的“纯文学”已成末路,几乎所有的西方经典文学著作都将遭遇“冰封”的结局。至于这个时代的人们,究竟需要怎样的散文,我得单独作文以述。


散文的新生


我曾在文章里说过,网络文学是真正的民间文学,代表民间的意志和审美趣味。可自有文字以来,文学其实都属于官方。以上层的意志和正统的审美为创作导向。从统治者用《诗经》把民间之“风”收割后,民间文学便被排除在主流文学的范畴之外。而网络文学借助科技平台,终于完败正统文学,以民间文学的“代言人”夺回了失去了三千年的话语权。


那么,与没落的正统散文相比,网络散文蒸蒸日上的奥秘究竟何在呢?依我看,就是网络散文已经祛除了人文主义心学的魅影。换句话说,就是网络散文已不再将人文精神当作至高无上的指引,也不再把每篇散文都画上人文主义的脸谱。不再用人文主义的药汤熬泡万千素材,最后将所有素材都变成人文主义的味道。网络散文不再将三千宠爱集于“己身”。不再说一千道一万,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个性、才华和情思。网络散文将视线从己身移向外物,由唯心的“阳春白雪”,渐变成唯物的“下里巴人”。网络散文更注重文章的实用性。传统意义上的散文几乎已被网络全面摒弃或冷落。修辞和文艺范,不再单纯是争奇斗艳的目标,而是网络散文吸引读者接纳内容的手段。


被正统散文所唾弃的“文以载道”的创作方向,开始在网络大行其道。百年前国人被封建礼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,现在他们的子孙却发现没有道德约束,社会将会乱成一团糟。向真、向善、向美的道德文章,是每一个时代的刚需品。因为人必须在人群中生活,而群居生活的最大特点就是妥协。换句话说,“委曲求全”是社会文明的本质之一。道德才是维护人类集体利益最大化的手段和工具。文章不但要载道,而且还不能以文掩质,不能将道德含蓄地隐藏在文采和情节中,而是要大张旗鼓、明明白白说出来,老百姓才会懂得并遵行。


保持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环境,上层和普通百姓的愿望是一致的。而那些捧西方文艺理论为圭臬、对“弘扬正能量”嗤之以鼻的文人反而走上了一条岔路。“文以载道”是人类社会颠扑不灭的真理,这其实是毋庸置疑的。问题不是能不能载道,问题是要载什么道?怎样载道?


追求个性解放、自由思潮、人文精神,不一样是载道吗?凡事过犹不及,是非对错,都是翻覆之间的事情。绝对的光明也就是绝对的黑暗。中庸之道,才符合道之正理,蕴含天地大道。


我们的文艺方针要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,才是对的。网络上那些教人职场关系、情爱关系、为人处世、友邻睦家、励新图强的种种文章,都可以划为道德文章的范畴。文艺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目的,而是一种手段,一种在表述的过程中让道德文章更打动人心的手段。


在资讯发达的社会,以抒写日常私密来表现个性自由的传统散文之所以不再受人追捧,是因为当今社会,我们每个人都已经非常自由、都能睁眼打量世界。你笔下所展现的一切,如果超不出读者的知识结构和想象范畴,那你必定会被读者摒弃。


可由于科技更新频繁,致使新知识、新领域、新生活层出不穷,人们无论将眼睛睁得有多大,都不能将所有这一切都装进脑海并内化为心灵的一部分。这时候,就需要作家凭借自己高超的修辞手段,将新知识、新领域,以一种深入浅出的表达方式,传送给茫然无措的民众,并且还要用文字熨帖他们因世界变化频繁带来的心灵震荡。


要知道,民众的头脑其实永远处在饥渴状态。他们的时间分配永远采取重点优先、兴趣优先的原则。文字其实是万千娱乐之母,是最能打动人心、最能唤醒人类想象力的工具,若是有超强的文字操控能力,现有的科技娱乐,未必就是作家的对手。这一点,那些年收入动辄上千万的网络作家和公众号,已经向我们作出了证明。


传统纯文学作家讲究的是对语言的迷幻功效,如果你有把狗屎描写成莲花的功力,那你就是一个成功的纯文学作家。而网络作家讲究的是对语言的绝对把控,如果他们要写一坨狗屎,他们恨不得让你看完文字,吐成口若悬河的惨样。


对纯文学作家而言,万物皆心源,所以万物皆为“莲花”。所以我说,传统纯文学作家普遍陷入了虚妄的心学之中。而对网络作家而言,则要把自己的心脉交给万物,去感受万物,去模拟万物,从而以最精准方式还原万物,使读者通过他们的文笔,甚至能分辨出一缕气息与另一缕气息的细微不同。所以我说,网络文学作家普遍具有科技时代求真求实的唯物精神。


并且,在道德之上,还有更广阔的哲学空间。人们对新思想、新观念的渴求,丝毫都不亚于对故事和情感的需求。所以很多走红的网络散文还具有“布道”的特质。读者佩服他们能把深奥道理讲得如此深入浅出、平易近人的同时,也深深震撼于他们的思想竟这样的高屋建瓴,让人脑洞大开、耳目一新。


当代中国,在思想上有所建树的传统纯文学作家几乎寥若晨星,究其原因,是哲学、社会学和格物致知的自然科学的书籍看少了,很多纯文学作家一辈子只看所谓的文学经典。文学经典对一个作家而言,其实更多的是对其写作技巧的参悟而已。一种类型的文学经典,看上那么一两本也就够了,要提升自己的思想修为,不如看哲学书籍来得更快。要而增加自己的知识量,不如看门类繁多的理科工科和社会学科的书籍来得更直接。比如说,你直接看建筑学和医学书籍,是不是要比从《红楼梦》里面学建筑、学医书,来得快得多?


当学者和哲学家们具有了散文家的文笔后,那么,知识面不广、思想性不深的专业作家,就真会面临“饿死”的局面。换句话说,作家只能是一个人的第二身份,当它成为第一身份时,这个人就要警惕了。


文学应该为谁服务?


近日,听闻在某文学培训班上,就文学应该为谁服务的问题,两拨人争得很凶。一边说,文学要为人民服务。另一边说,文学创作是私人化的,只为自己服务就可以了。我听罢,不禁哑然失笑。


我还是那个观点,人文学科的很多争论,其实根本就不构成争论的交点或焦点,很多时候,往往是在两条平行线上,公说公的,婆说婆的,互不沾边。或者干脆就是事物的几个棱面,妄图以A棱面的真实性去否定B棱面的存在,又怎么可能呢?


什么是文学?答案有很多种。我以为,文学是用文字为表现形式,根据个人的内心感受对外部世界进行描绘、概括、塑造,以唤起他人对生命状态和世界印象的共鸣,从而产生不同程度的社会效应和物质效益的一种艺术手段。


如果大家认可这种说法,那么以上的矛盾就不存在了。文学首先要有感而发,是如鲠在喉,不得不吐,吐了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安妥下来,才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一种平衡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文学的确要为自己服务。连自己都打动不了,连自己都愉悦不了的文学,肯定不是好文学。


而另一方面,文学从一诞生开始,就是一种沟通方式,就是想唤成他人的共鸣,就是想用文字作为表现手段,来说服他人、影响他人、拉拢他人,从而使得自身周围有一个更和谐的群居环境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文学又是大众的,不能为人民服务的文学,必定是没有生命力的文学。内心世界之所以要借助文字来呈现,就是为了获得外部世界的认同。如果文学真的纯粹只是为自己服务的话,那么,你大可以笼着衣袖,半躺在自家的沙发上,在脑子里云遮雾罩、刀光剑影地虚构一番就可以了,根本不必形成文字。就算形成文字,也不必拿出来发表。


另外,人是社会的人,无论你把个体说得多么自由,无论你多想完全拥有自己的心灵,但其实都是你的一厢情愿。你永远也无法完全自由,你永远也不能完整地占有自己的心灵。因为你只是社会的一分子,你的心灵从确认存在的那一天开始,它就是由各种社会因子所组成的。你自以为是自己的,其实你不过是心灵的加工师而已。就像一个厨师,食材来自四面八方,而你只是那个做一锅烩的人。食材的本味你是左右不了的,你只能左右食材的搭配、以及蒸炒煮煎后形成的那个味道。明白了这个道理,你还能说你的心灵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吗?你还能说,你的作品是完全私人化的吗?当然不是!你所有的感动、所有的思索、所有的艺术处理方式,其实都是建立在人类共同文明之上的,是整个文明体给了你这些。


还有,既然人是社会的一分子,那么他的所作所为,就应该为人类集体利益最大化服务,就应该朝着利于文明发展的方向前行。落实到文学创作上,就是,那些不利于心灵健康的、不利于群居环境和谐的、不利于唤起人类前行的动力和希望的作品,都不应该拿出来“污染”社会和他人。挑明了说,就是那些挑拨人心离散的、那些极度放纵欲望的、那些将心灵拉入黑暗深渊的文学作品,都应该受到了限制。文明要想向前发展,精神产品都应该经过审核后,才能推向社会。现在的问题不是出在要不要审核上,而是审核的标准和审核人的能力有没有问题。很多精神产品的制造者,一听说要审核,就立刻炸毛。他显然“炸”错了地方。


让人搞笑的是,有一大批叫嚣着文学只为自己服务的人。他们占住了文艺宣传的重要位置,每年财政要在他们的工薪、培训和所谓的文学成果上投入大量资金。我只弱弱地问一句,既然文学只为自己服务,那么诸君可否将自己拥有的这一切全部舍去?你关起门来,躲进小斋成一统好了。


真正有资格说文学只为自己服务的,是那些草根文艺工作者。奇怪的是,偏偏草根不说这话,他们制造出来的精神产品就是为人民服务的。因为他们要靠这些精神产品养家糊口。人民是他们的顾客,他们必须为人民服务。


文学创作要靠天分吃饭,是培养不出来的。这在圈内已成为共识。如果我们硬要去办文学培训班,那么就应该去基层去挖掘那些草根天才,而不是把一班在年龄、才华、理念上都差不多过气了的体制内作家聚在一起说三道四。讨论的也不该是“文学到底为谁服务”这样没有一点“技术含量”的问题,而应该讨论文学如何内化于心、外化于形,如何为更广泛的人民群众服务。


从五四以来,以西方文艺理论为指导思想的所谓纯文学创作,走的是一条一成不变的道路。可问题是,从五四到现在,一晃眼就是一百年了。百年前的人事和社会结构,跟现在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了。新的人群和新的社会,需要有更新的文学流派取代“纯文学”。同唐诗宋词元曲一样,纯文学业已成了一个历史性名词,早就该束之高阁了。可惜的是,还没有几个人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。


谢宗玉,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。著有《老爸,我想把这个世界整明白》《独自远行》《末日解剖》《与子书》《时光的盛宴》《涂满阳光的村事》等16部文学专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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